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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3日 星期日

【文本分析】為什麼不能溫馴的走入良夜?—星際效應觀後感

為什麼不能溫馴的走入良夜?——星際效應觀後感



有電影雷,請小心慎入


我必須要趁記憶還沒消散之前打這篇。因為敝人不是科學家,也沒什麼科普知識,更無意探究祖父悖論或是在這裡面被討論的哲學理論,我沒有要認真考據的意思。

星際效應是部好片,我認為是部好片的片子,有幾種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好看的電影、可能是深刻的電影、可能是超級好笑或超級恐怖反正是該類型霸主的電影、也可能是拍的很真實很趕的電影。星際效應是好看而且讓我願意花時間去認真分析的電影,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從這部電影得到多少,或是他多麼的開創有學問而開啟了科幻片的怎樣的潮流。

而是我想起了難攻說的,一個文化(國家)的科幻作品往往代表了這個文化(國家)對於未來的想像。

諾蘭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有某種品質保證,在劇情深度跟娛樂之間有一個很好的平衡。因此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入手的觀察,那就是美國,或是觀看並喜愛這部電影的大眾,他們對於未來有什麼想像?

美國人的科幻一直有一種很奇妙的理性與感性的戰鬥(講的好像珍奧絲汀的小說,但Murph的書架上還真的有珍的小說),從重裝任務到AI人工智慧,總是一再重申,愛,或是人類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理性、管理或是「為了群眾」的思維發展到極致的烏托邦,最後會被人類的感情(特別是「愛」)給擊敗,星際效應雖然並非烏托邦科幻,但同樣也是「愛」能克服一切。

Dr.Brand那一席關於愛是更高次元,更高維度的話,雖然很多人覺得出戲還是不以為然,但大抵上卻是這部電影或甚至美國科幻電影最主要的主軸,就是人類的「情感」,這是我一直覺得很矛盾的地方,星際效應以及美國的科幻電影仍然充滿了對於科學、科技的崇拜以及正面的肯定,可同時卻一再的將個人的情感凌駕於「科學」之上。星際效應中最明顯的一段就是當面臨Dr.Mann和Dr.Edmunds兩顆星球的選擇時,Cooper的選擇是理性的計算、奠基於科學的考量,Dr.Mann的星球資料一直在發送,他本人也是這個計畫的領導人,確實是最適合的選擇,而Dr.Brand那套關於愛的論述,在理性考量上就毫無邏輯可言,但從結果論來看,當初若選擇Dr.Edmunds的星球其實才是正確的,因為Dr.Mann最後退卻了,他的「人性」使他假造資料以尋求被救助。

也就是說,「人性」&人類的「情感」,同時可能造成計畫的成功以及失敗:如果當初因為「愛」而選擇了Dr.Edmunds的星球,就不會面對Dr.Mann的背叛;Dr.Mann如果不順從他自己所謂的「人性」,他會在凍結的星球上自生自滅,不會為了生存而傳送假訊息。無論何者,都表達了造成人作為人一切是凌駕於科學&理性的,也就是說在這裡,科學、理性成為了達到「人性」的手段,而不是追求之目的。

但是當愛克服的不是社會無情的理性與秩序而是克服「自然」的時候,意義就大不相同了。

很多影評跟心得說星際效應是命定或宿命論,一切都是預先注定好的:Miller星球的錯誤—Dr.Mann的背叛—燃料的匱乏—主角掉入黑洞—能夠控制更高次元的生物讓主角可以把訊息傳給任何時間的Murph這些發生都是注定的,因為最終主角說這個生物就是未來的人類,也就是未來的人類讓Cooper自己選擇了自己,然後產生未來的人類,這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一切都是注定,並不代表是自然的。
這裡的「注定」是人類自己的「注定」,仍然是「人類創造自己的命運」、「人定勝天」這套說詞,這個想法。

從主角Cooper一開始說的「我們以前常仰望蒼天,思索人類在星空中的位置,現在我們只會低頭,憂心自己在塵世間的處境。」到他發現學校老師說阿波羅計畫只是謊言,是欺騙蘇聯的手法,人類應該要腳踏實地時的態度,都可以看出,說故事的人,確實認為科學是可以解決問題的,科學是人性最佳的手段,所以在這部片當中,他對於科學以及過度發展的質疑,仍然全部都用科學解決。

但科學真的解決的了嘛?
看起來好像可以,科學無法解決Dr.Mann的背叛,但可以可以將Dr.Mann的背叛轉化成另一種命定。愛因斯坦說過「科學要是失去信仰將沒有任何意義。」,但在這齣劇中科學變成信仰,變成了人性唯一得以彰顯的方式。地球因為科技、因為過度開發、因為枯萎病、因為沙塵暴、因為戰爭(哪一個不是人類所造成的?)逐漸變得不適合人居,所以,我們就踏上太空的旅程去尋找另一個星球,另一個土地。我們不要低頭,不只不低頭服輸,更重要的是,不要低頭看「我們做了什麼」。

電影裡最主要討論的感情是親情,故事中年老的那位Dr.Brand(另一位Dr.Brand的父親)隱瞞了實際上並沒有Plan A(找出解除重力的方式,把現在在地球的人帶到新的星球上去),唯一可行的只有PlanB(攜帶受精卵去另一個星球建立殖民地),對此Dr.Brand&Dr.Mann說法都是人類可以為了與自己有關係的人犧牲或奮鬥,卻無法跨越那簡單的藩籬,將情感進化、昇華到同理的對待每一位無血緣關係的人,在劇中的英文使用了Mankind指全體人類,人類會願意為了自己的下一代奮鬥,但不見得願意為了全體人類的延續奮鬥,而這兩位Dr.在如此講述的時候,都隱含了自己所抱持的是更高位階的概念,他們願意犧牲自己,來延續全體人類。

劇情中一直出現年老的Dr.Brand所念的那句詩:

「不要溫順地走入那良夜,年老更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吼;
怒斥,怒斥抵抗光明的微滅。」

我們總以為這是說他自己,一個年老在追逐時間能夠解出方程式拯救地球的人。最後一刻才知道,原來不是,他指的是「人類」(Mankind),人類不要順從自然的命運而消失或老去,更應在物種可能消弭之前,怒斥的抵抗,但他們忽略了物種的消滅,可能也是年老的地球不要溫馴的走入良夜,在日暮時對於人類此一物種怒吼的抵抗。

不過,有趣的是,這兩位抱持高尚為了人類全體的思維者,Dr.Mann因「人性」而退縮,Dr.Brand仍然在瞞著自己女兒的情況下,將女兒送出了地球,他仍然是自私的,他不願意Cooper知道,是因為他知道Cooper若知道要放自己的孩子在地球等死,Cooper必然不會願意出此任務,但他仍然讓自己女兒在豪不知情的狀況下離開,這不也是在為了自己的親人得以生存而付出的犧牲嘛?

於此,Cooper&Brand這兩個姓氏,這兩對父母,竟在這種狀況下產生了奇妙的對換,留在地球的是Cooper 女兒&Brand 父親,而出外的則是Cooper 父親&Brand 女兒,兩位父親都是基於對於「女兒」的情感而做出的決定,也同時都是讓女兒來傳承自己的意志。不知是否刻意,在即使無劇情的需求之下,這兩個家庭的母親不是病故就是從未提及。英文中常常稱呼大地是Mother Earth或是稱呼大自然為Mother Nature。這兩個拯救者的家庭母親的缺席,不也暗喻了「母親」已經不再眷顧人類了?或更甚者,我們可以如此解讀,繼承意志的之所以不是兒子而是女兒,母親的消失,也象徵了「新的母親」,也就是我們已經不再受到地球這個母親的眷顧(還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原因),而我們要「另尋或自己創造出母親」,而Cooper&Brand(女兒),則在平行的時間裡,同時成為了新的母親,這也是為何當Cooper甦醒之時,他詢問太空站的名稱得到Cooper的回答時,他說以我為名真的很貼心,對方回應他是以女兒的Cooper為名,Cooper成為了新的Mother earth。而Dr.Brand承接在後,帶著五千個(我忘記準確的數字)受精卵在可以成為新的地球之處,將會成為另一個「母親」,另一顆等待孕育人類的星球。

而劇情中甚至沒有討論萬一這個星球有其他支配的物種怎麼辦?
另一顆星球的意願甚至不在現在也不在未來人類的思考當中,人類仍然不願意低下頭,謙卑的面對土地。

我仍然覺得星際效應可以說是我今年度看過最好看的電影,我也非常推薦所有人可以進去看這部片,但請不要忘記一件事情:

無論Cooper&Brand這兩對父女如何努力的讓「Mankind」存活下去,但不要忘記了,最後當Dr.Brand在Dr.Edmunds的星球建立營區,用Plan B讓人類物種延續的同時,那營區,


仍然飄揚著美國國旗。

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最後一顆星球營區的照片,也尚無辦法自己截圖,
因此,我最後放這張是這個被用來作為新的母親之星球的照片。

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回應&筆戰】物化女性?有什麼問題嘛?


關於物化女性意外的扯入陳以真改圖論證,我不想要放那張違反陳以真意願的改圖
所以我放上了被改的那張原圖。



本篇回應抓胖的:連勝文不小心押了什麼韻?http://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7344/494473

為了慶祝抓胖開始進入鳴人堂的生涯,第一篇居然就大膽的挑戰「物化女性」我決定冒著MC第二天大量出血的情況下,認真的來回復一下,物化女性,到底有什麼問題?

首先,我就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沒有」。

物化本身並不是問題,物化是一種在交換當中的說詞,也就是人類在勞動的過程,把身體(或是人格、尊嚴等)當成勞動工具使用,或是作為交換的物件(例如說幫你剪頭髮,你給我一隻雞,在這邊並不是我的手或腳就等於一隻雞,而是我在剪頭髮這件事情上面用我的身體以及技術,把這些東西視為「物」然後與你交換一隻雞)


所以讓我們看朱宥勳在這篇文章當中,對於物化的定義為:

它忽略人的特殊性,把某人的其中一項特質無限放大,好像這個人除了這個特質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它是一個把「人」變成「東西」的過程,人從此沒有「意志」,只剩下「功能」,是一個被拿來使用的「東西」。所以,如果你為慣老板加班賣命,但他完全不在意你的感受時,你基本上就被物化了,對他來說你除了肝以外別無他物,就是一個會賺錢的「東西」而已。

基本上,我認為這是比較負面的定義,我並不認為物化全然就是負面的,或是不在意感受的,正確來說那應該比較像是「異化」,就是你已經與你物化己身後所生產出來的東西毫無關係,你、你的勞動、勞動的產物僅為市場上的商品,沒有作為人,我不會說是感受,應該說是就是物而非人,這裡的物而非人,跟上面的物化不同,上面我所謂的物化,是一種交換的概念,而非「人=物」,我並非認為物化是正面或是不需要批判的,而是我認為物化在現今的資本主義市場裡面是難以避免的(除非我們有辦法尋找到另外的經濟體系)。

也就是「物化」並不是問題,問題是誰被物化?被怎麼物化?誰是買家?
從朱文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三個問題或可簡單的回答為:女性的身體被物化、被物化成「除了性感的身體以外別無他物,就是一個等待男人『享用』的『東西』而已」、觀眾是買家。

而在這三個問題上,我和抓胖則有不同的看法,我確實也認同女性的身體被物化,但是作為怎麼樣被交換的物?我認為是一個「可被慾望的客體」沒錯是客體,當然我知道有些人會要Argue這些女性的主體性,我並不認為被物化就代表沒有主體性,抓胖寫那篇文章我不知道有沒有稿費啦,假設有好了,他仍然是將自身的知識被物化後賣出,當然,他還是有主體性的。只是當這個女體被消費的時候,它(或它們)確實是客體(作為被買/被施以權力的),正如同抓胖的文章PO出去後,客群對於這篇文章的「買」的程度,並不是抓胖可以控制或是掌控的,他物化後的產物,同樣也是客體。

所以正如同我說的將慾望當成商品,我本身並不認為有「問題」(同樣的,這個沒有問題是在於,他並不在資本市場上特殊,是一個目前大家都逃不開的宿命),但問題在哪裡?

我認為問題在於誰是買家,也就是觀眾,如果今天這隻MV是一個隨便的藝人拍的MV,他沒有什麼問題,我們都知道就是預設的「會買CD的人」就是觀眾也就是買家,這就是他的客群鎖定,但今天這是一部「台北市長的競選廣告」那就造成非常大的不同,也就是說他所預設的買家是購買「可被慾望的身體」之人的這些買家,就是他預設的台北市民,或是他預設的「參與政治之人」。

我不會說他這樣預設罪大惡極,但我認為,在這之中確實也隱含了在他對於政治參與者或台北市民的想像當中,也就排除了女性(或是某些無法被fit到這個價值觀,無法成為如此之物的女性)。

不過我覺得這個爭論最重要的,倒也不是這個,而是連一直以一種性別政治正確的角色自居(雖然沒有人在意他)出現這個廣告,反倒可說是看出連真正對於性別的態度,這我認為才是重要的。

最後,我要回復一下,其實在這篇文章沒出現,但在論爭中有出現的陳以真事件。
我認為『陳以真的身體也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也是女人的身體,我的意願也是女人的意願。宰制女性身體的霸權,往往是透過建立女性身體的邊界、確立女性身體和感受的本質,鬆動這種邊界,甚至包含「我」的邊界,是打破這種霸權的契機』這種話很可怕。


大概就像是護家盟說自己是弱勢那種感覺一樣。

陳以真的身體,就是陳以真的身體,陳以真的不悅就是她的不悅。

就好像如果連跑出來說「228受害者的身體,就是我的身體,受害者家屬的意願,就是我的意願」因為他不是,他就是不是,不只不是,他甚至還算是相對而言事件下既得利益者。我不知道這位大大的性別認同是男性還是女性,但我這為這種說法本身就是一種霸權,以及權力的展現,我並非認為性別不可流動,身體不可流動,但他人的身體就是他人的身體,他人的骯髒災難與苦痛就是他人的骯髒災難與苦痛,苦痛不發生在你身上,卻想要僭越他人的受害者之位置時,就像是真愛聯盟口口聲聲張牙舞爪地說自己是『性別平等』下的受害者一樣可笑。是否真愛聯盟亦可宣稱『同志的身體也是我們的身體』而慾施以管制呢?
我並不是認為人無法同理他人的苦難,或是無法了解彼此,但無論是同理、了解,那都只是旁人,個人的苦難是個人的肉體在渡。(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為何堅持不會稱呼自己為直同志這種詞彙之原因,因為我明確且清晰的知道自己就是強制異性戀制度下的異性戀女性,為何硬要把自己擺放在非既得利益者又政治正確的位置,這種作法我個人認為除了政治正確的矯情跟一種沒意義的罪惡感外,沒有其他。)

某教主曾說過他不因為沒有陰道就比起女性來的不受壓迫。是的,我承認。但這也不代表女性不會受到他的壓迫或是他並非既得利益者。

或許是因為月經量正多,體虛而昏眩,現正體悟到『身體』的存在,想起法國女性主義常提到的循環的身體週期,或也是造成被定義為陰柔書寫當中時常出現循環而重複的寫作方式,身體的存在與經驗,身體的恐慌,是我認識許多女性踏入女性主義或性別研究的原因,被社會禁止或恐嚇而無法使用身體探索世界,更是許多女性同學、朋友反應對於性別不平等的初探(當然這些都不代表男性沒有這些經驗,只是我也不知道男性的身體經驗是怎樣),身體經驗並不是必然二分或秘密不可公開的事物,但我拒絕以一種天下一家的方式,去任意的解讀個人的苦難與歡愉,正如同火車性愛趴中的小雨一般,如果那些衛道人士也同樣的認為「小雨的身體就是他們的身體」呢?

我不會拿我的歡愉去解釋她的歡愉,更拒絕讓那些衛教人士拿苦難去解釋他的歡愉,她的歡愉自有她的歡愉的存在價值與意義。


2014年11月16日 星期日

【秘密讀者】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神主牌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神主牌


*小提醒,本文於今年七月已在秘密讀者刊登,只是重新整理後刊出,絕對沒有影射什麼時事。


                                                          資料來源:Youtube

我開始寫這篇書評後,我一直很後悔自己選了這麼一本吃力不討好又擔心寫完會被戰男女的書,要不是因為秘密讀者編輯群中還有我想當一輩子朋友的人,我可能就包袱款款的假裝沒這回事跑路去了。

是我第二次耐著性子看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第一次是因為在寫論文的時候,許多男性受訪者提到這本書,身為一個負責任的研究者,我在清大人社院一個午後把這本書看完,看完以後:


第一個心得(毫無相關的)我好想知道書中提到清大社會所面試時的『胖教授』到底是誰?
第二個心得,看到一半就知道沈佳儀對他有意思了,最後到底是在孬什麼?
第三個心得是,就是我一邊看一邊掛在嘴邊的:「我真的不懂。」
是「不懂」,我之所以會用「耐著性子」,並不是因為《那些年》不好看或是沒有共鳴,反而是相反的,《那些年》讓我產生的共鳴其實還比我想像中的大很多,沈佳儀所講每一句「幼稚」時,我心中的旁白大概也不外乎:「果然是毛都還沒長齊。」這類批評這些行為幼稚的言論。《那些年》不知道為什麼讓我勾起青春期對於男性的不屑與惱怒,而難以冷靜的進行文本或是基於一個社會現象上的分析,遲遲無法動筆,這也是為何,我會有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我沒有看過九把刀關於他自己人生的其他作品,所以在這邊並不清楚在《那些年》之後,他的人生是怎麼走的,有沒有碰到其他深刻的戀情。因此以下的評論皆針對本書而來,《那些年》是一本很誠實的作品,這並不是說我覺得刀大書中所講的一切都是「真的」,而是書中描述的口吻有一種自然的真實感,就像是放大拉長的PTTBoy&Girl版匿名文章一樣,甚至還比多數的匿名文章誠懇,這種真實讓柯景騰那種沒來由的男性自傲,年少輕狂或是即使到成書當下仍然不成熟的人際相處技巧躍然於紙上,是個很至情至性的作品。也因此我對於本書的不耐與厭惡之情,正是我個人認為本書的成功之處,如此真實描繪一個國高中屁孩,若是沒讓同樣在高中時自視甚高的女校學生厭惡,那才是失準啊。

後來我想想,這種情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在電影《那些年》熱映的時候,對於劇情如何貼近我這代年輕人的青春期人生之感嘆如過江之鯽,能夠有一個反射性厭惡的角度來觀之,也算是獨特。


青春期的男生可以在一百個人面前極盡丟臉之能事,還兼洋洋得意——只要其中沒有他喜歡的女孩。
青春期的男生可以在籃下被蓋一百次火鍋,還覺得打籃球是件有趣的事——只要附近沒有他喜歡的女孩。
青春期的男生可以因為成績差勁、上課搗亂、跟牆壁說話,變成某種反其道而行的英雄——只要他不需要坐在喜歡的女孩的前面。(《那些年》P.122

這段引文,基本上把整本《那些年》的調性給描述出來了。

《那些年》並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故事。一群男生同時喜歡上一個條件比自己好很多的女生,而各顯神通展開追求的故事,這些男生平常雖然調皮搗蛋、成績差勁,但為了追求故事中的「女神」沈佳儀,努力成長成一個足以能夠配上她的男人,無論是在成績上努力追過,還是學會譜曲、為了她去參加佛學營、加入慈青之類的,但最後這群男生沒有一個真的追到沈家儀,連最有機會的柯景騰,最後仍然錯過彼此,小說的最後一幕停留在這群當時彼此比拚要追求女主角的男性參加沈佳儀婚禮的畫面。

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沈佳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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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年》電影熱映時,剛好也是電視劇《我可能不會愛你》熱映時,每個男孩心中都有一個沈佳宜[1],每個女人身邊都有個李大仁,這兩尊簡直就是現任男女朋友聞風喪膽的死神,破壞力與暗黑破壞神三跟俠盜獵車手五不分上下。但從我的角度觀之,身邊的李大仁畢竟還是一個活生生的對手,既然對手還活著,就有獲勝的可能。但,永遠的沈佳儀就是根植在記憶裡的幻象,一個神主牌,跟神主牌對打永遠都不會贏。

我在論文訪談時,並非所有男性都會提到《那些年》,但他們都不約而同的提到類似理想的愛情,與《那些年》這類小說梗概非常類似:「一個平凡、外貌跟社會經濟條件上較差的男性憑藉著在各種方面不斷的努力追求到一個在外貌、社會條件上都相對較好的女性」像是《那些年》裡男主角為了追上女主角而努力念書,從吊車尾變成優等生一般。而這些要被追上的女性,就像是《那些年》中的沈家儀一樣,功課好,有氣質卻又具有女性的陰柔特質與美德,帶著一點點高傲或是不想談戀愛。男性們把她們當成「女神」,他們期待藉由不斷的追求與提升自己的條件,最終仍然可以將拒絕自己的女神變成肯定自己的女人。但問題是,這個每個人心目中的沈佳儀,到底存在的是沈佳儀本人,還是只是一個誰都無所謂,一個誰擺在那位置上就會自動變身而成的神主牌呢?

如果說言情小說寫給女性的愛情神話是:藉由自身的陰柔氣質與「好女孩」的特質,征服男性的陽剛氣質,藉由愛造成社會地位的轉換、藉由愛克服一切得到了自己原本不會得到的資源與位置。「追求女神」便是男性的愛情神話,而這個神話也同樣是藉由本身的陽剛氣概,企圖造成社會地位的轉換,但最大的差異則在於,對於女性而言,這些愛情神話往往有完美的結局,男性則不然,是否真正與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在一起並非這些追求的神話的重點,重點是在於為了追求女神,提升自己的條件這件事情,就是神話的本身。

最終柯景騰跟沈佳儀只差一步就在一起,最後在兩人發生爭執男主角放棄追求女主角中落幕,並不算是個幸福快樂永遠在一起的結局。在我訪談時,受訪者們提到的痞子蔡、藤井樹等的作品,最終的結果多半是性、疾病或死亡等障礙介入愛情後,兩人分離的結局。可以看出,追求的愛情神話未必伴隨的快樂、幸福的關係,但往往伴隨著男主角本身的英雄主義色彩,也就是「追求」本身。

同時,這個追求的神話,並不排除掉男性在目標以外的性以及關係上的冒險。柯景騰自己也提到,他認為喜歡沈佳儀的過程中,同時喜歡其他人是正常的,因為喜歡就是喜歡上了。在追求沈佳儀的過程中,這段路程的性與情感上的嘗試都並非真正的「專一」。而在本書中的另一個與刀大有情感連帶的女角-李小華,正好跟沈佳儀是一個對稱的角色,李小華是一個很「女性化」的角色,相較於沈佳儀被描述的有點嚴肅、矜持、不給男生面子、看靜思語、不想談戀愛等特質,同樣是「成績好」的女生,李小華便是那個有點主動,會誇獎男生、給男生面子(書中好幾段明明表現的較柯景騰好,卻還是誇獎他聰明的片段)、問男生問題、看言情小說的女生。柯景騰的成績變好,不僅僅是來自於沈佳儀的刺激,也同樣來自於一個成績比他好很多的女生的「崇拜」。

有趣的是,我覺得在一開始李小華明顯對於柯景騰有好感的時候,柯景騰並沒有感覺上相對的喜歡這個女生,在應該要牽手的一幕裡,甚至還聊起了沈佳儀,但在李小華開始逐漸疏遠之後,愛情反而轟轟烈烈的開始了,柯景騰跟李小華最後並沒有在一起,再也沒有牽手的機會。刀大在描述他與李小華的故事時,不知是有意還無意的用了當時他看過的一些的作品作為開場:鹿鼎記、灌籃高手、張學友的歌,有趣的是,前兩部作品竟都是追求的神話之經典代表,藉由努力的追求,將遠高於自己等級且拒絕自己的人追到手,同時也得到了非感情以外的世俗成就。或許這也表現了,與刀大同時期的男性,是如何受到這樣的追求神話影響,去想像戀愛應該是甚麼樣子的。

那些年,之後呢? 




我在訪談的時候,多數受訪者都表示在初次戀愛的經驗以後,自己對於愛情的美好想像破滅,隨之而來的是對於愛的另外一種更為務實的看法。在本書中,也可以看到這樣的改變,就像是刀大在書中提到的:「二十歲以前,我堅貞篤信努力可以得到任何愛情。和其天真。二十歲以後,我醒悟到大部分的愛情,早在一開始就註定了結果。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在下意識的第一印象中,從此定調。」p.183)或是在放棄追求沈佳儀後的下一場戀愛「與毛毛狗交往,對我而言是很難形容的愛情經驗。我在追求沈佳儀的八年歲月耗竭了許多氣力,個性裡許多瘋狂的質素都已燒盡,因此我以一種平平淡淡的節奏,重新去喜歡另一個女生。」(p.258

追求女神的過程中,精力耗竭、瘋狂磨盡,然後,學會平平淡淡的去談下一場戀愛。但即使學會了平淡,並不代表甘於平淡:

「該邊,我剛剛突然明白一件事。」我看著剛剛被發好人卡的MSN畫面,鼻子還酸酸的。「什麼?」「我們以前在喜歡沈佳儀的時候,可曾因為任何理由退縮過?」「……沒有。」「如果我用所有的力氣拜託你不要跟我爭,你會退出嗎?」「不會。因為是沈佳儀。」「一點也沒錯。因為是沈佳儀。」是啊,可曾因為任何理由退縮過?身高?成績?距離?(《那些年》P.140


那樣轟烈不顧一切的戀愛仍然被放在愛情的神殿裡面瞻仰,期待自己有一天真的能夠轟轟烈烈並且成功的戀愛一次。
同時,從這段對話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一起追」不僅僅是自己愛情的追求,也是一種同儕競爭,陽剛氣概的展現,而這個展現往往會把愛的表現激化的比我們想像中的戀愛更為「熱血」的方式呈現出來。


因為是「沈佳儀」,但真的是因為沈佳儀這個人嘛?看到書本的後面,其實我們才漸漸的可以看到沈佳儀這個人浮上檯面,而不單純只是個「成績好」或「歐巴桑性格」的樣板好女孩。沈佳儀跟柯景騰曖昧時,也曾詢問,到底這群男人喜歡的是不是真正的自己,我覺得書中的柯景騰以及寫下這回憶的刀大,我認為最終都沒有理解這個問題背後的意義。舉個例子來說,故事中,追求沈佳儀的男孩們,為了競爭跑去當佛學營的隊輔,抱持著女生喜歡男生喜歡小孩子的幻想,一個一個在沈佳儀面前表演自己多喜歡小孩子。結果在數年後,沈佳儀跟其中一個人講到,自己雖然喜歡小孩,但也常常覺得小孩子很煩,面對其他人都刻意跟小孩玩在一起,表達說跟小孩子相處很棒,她覺得很有壓力,所以覺得坦然的說出小孩子很煩的柯景騰很真,也因此對柯另眼相看。然而面對這段故事,刀大卻只是認為這樣的故事來的太晚,他太晚才知道,兩人無法在一起,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問題並非如此。這的故事點出了追求神話最大的問題,你追求的到底是那個女生,還是就是追求神話本身?

刀大說自己在追求沈佳儀的時候,整個人就像包著一層光一樣,閃閃發亮。

但「那層光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男人本身的自我成就。」或許終將是沈佳儀們心中永遠的疑問。

這類被劃分在「大眾文學」或所謂的「純愛小說」的愛情作品,常常被認為「俗套」,無論是那個女孩是叫輕舞飛揚、叫feeling還是叫沈佳儀,好像都是同樣的錯過,同樣的追求,同樣的完美好女孩。可是俗套之所以可以變成俗套,就是因為它確實是個在現實生活中被無數人無數次演繹過的歷史。有趣的是,這個歷史卻好像是故意沒有留下任何前車之鑑似的,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讓這些熱血青年先撲後繼地投入「求而不得」的追求之中,有時讓人懷疑這到底是求而不得,還是在求「不得」?

「我想娶妳。我一定會娶到妳,百分之百一定會娶到妳。」我克制語氣中的激動,說出與我年紀不符的咒語。沈佳儀深呼吸,深深深呼吸。「現在你想聽答案嗎?我可以立刻告訴你。」沈佳儀的語氣很平靜。或者,我已經失去能力,去分辨她語氣裡隱藏的意義。突然,我感到很害怕。我極度恐懼,自己不被允許繼續喜歡這個女孩。
…「不要,我根本沒有問你,所以你也不需要拒絕我。我會繼續努力的,這輩子我都會繼續努力下去的。」我的激動轉為一種毫無道理的固執、與驕傲。「你真的不想聽答案?」沈佳儀嘆氣。「我不想。拜託別現在告訴我,拜託。」我沈住氣,「妳就耐心等待,我追到妳的那一天吧。請讓我,繼續喜歡妳。」(《那些年》P206

我想,所有看到這邊人都知道沈佳儀是會答應的,但柯卻不願意聽這個答案。
這邊很有趣,在最後,刀大用了一個比喻就是大家一起打麻將,他是明明胡了過水想拼自摸。我覺得這真是一個超級精準的比喻,柯景騰不是怕失敗,而是怕成功。

從作為一付麻將的角度來看,柯景騰想成就的是自己以及一段偉大的劇情(苦苦追求等到對方喜歡她的那一天),所以他不需要麻將的答案,不需要沈佳儀的答案。這也是為什麼我說即使刀大的回憶口吻,我認為也沒有真正理解為甚麼沈佳儀會懷疑他們喜歡的是不是自己,為什麼其他人會問他是不是喜歡追著沈佳儀時候的感覺而已。因為他所追求的「追求」是一種命定的悲劇英雄,即使被追求的對象想喜劇結尾也不可能成功。

沈佳儀跟柯景騰最後沒有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因為格鬥大賽,而是因為這種充滿陽剛氣概的英雄主義,阻斷了兩人最終在一起的可能,也讓刀大轉向平淡的戀愛。很諷刺的是,為了追求一個女神而瘋狂增進自己能力的熱血,最後就是妨礙關係成立的關鍵,男人陽剛的熱血竟同時成為了關係的雙面刃,也成就了「永遠的沈佳儀」。

我之所以會使用神主牌一詞有兩個意思:一是我上面提到的,沈佳儀到底是沈佳儀本身,還是一個只要放在那位置上就會自動獲得那樣位置的神主牌;二就是,還是這樣的戀愛本身就是一塊神主牌?轟轟烈烈,用盡心力,努力的追求一個女神的戀愛方式,會不會一直以來都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夢,是要放在神龕裡面拜的。

這或許也是為什麼我看這本書會本能性的被勾起不耐煩的感覺,雖然我的姿色要造成群追的可能性太低,但作為女人被養大的過程中,對於戀愛當然還是曾抱持著那豐富且充滿花瓣的幻想 ,而當我們被迫要抱持著這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嬌羞,那些懵懂的曖昧,原來是死在這樣的想法之下。


青春的戀愛到底是死在女性被教育的要學會充滿暗示的語言、學會不主動、學會讓對方來操心你之中,還是死在男人被教育的對於追求的無限浪漫想像、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或是疑惑這個社會為什麼刻意要把男女教育成根本就懷抱著不可能和平戀愛的戀愛幻想。這些都需要漫長的學理分析,請容與我在此,短暫的拋棄政治正確,回歸到青春期時候的少女,痛斥這些男人的不解風情吧。

我們只能期待,或許在某個平行時空中,女人並不買帳,男人並不崇尚「追求」這個愛情神話。

真羨慕他們啊。



全文刊於《秘密讀者》20147月號
https://readmoo.com/book/210020557000101



[1]書中為沈佳儀,電影用的是沈家宜。因此在講電影的沈家宜時,我使用了後者,在本文分析中則會使用沈家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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